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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池陆】《我想去陪你》(1.2W一发完)

*  HE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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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    好久不见

 

大概在渡尽劫波的一年后,池震在降雪的乌兰巴托收到索菲订婚的消息。他欣然应邀去澳门参加Party,收获了出院后的第一次惨绝人寰的酩酊大醉。

 

醒来已经第二天下午四点钟,他好像又死过一遍,浑身没有一寸骨肉不疼。

 

他在脑中重播昨天的人和事,忽然像被触动了按钮,努力地爬起来,努力从行李箱的最底下翻出一个旧手机,充电。

 

从半年前终于不再收到陆离发给死人的消息起,这个手机就没再开机。现在打开依旧宁静。

 

池震生怕自己后悔,用最快的手速打出一行字,按下发送键。

 

『陆离我21号下午两点到桦城』

 

他无意识地盯着,屏幕上方陆离的名字瞬间变成“对方正在输入”。池震像等刽子手落刀一样等了整整三分钟,那边却只字未言。

 

池震又读了一遍自己的信息,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。他担心陆离是被吓到了,又补了一句。

 

『陆离,我是池震。我还活着。』

 

『对不起。』

 

『我有隐情,不能早点和你联系。』

 

陆离的名字与“对方正在输入”你争我抢,交替隐现。池震猜陆离会不会在编一条超长篇脏话,纠结骂娘时的措辞。

 

即使是微聊,冷场也是很尴尬的事。池震就又写:

 

『最近过得怎么样?忙不忙?桦城今年案子多吗?听说你升官了,董令其的岗很好混吧』

 

『一诺长个子了吧?是不是上小学二年级了』

 

『阿姨身体好啊?记得你那时候说阿姨容易心慌,后来去医院看了吗』

 

『鸡蛋仔升队长了吧?小温老高老石他们都好吗』

 

『我妈这一年,多亏你照顾了。谢谢』

 

『你给我个卡号,我把你的钱转给你』

 

『算五分利?』

 

『说话呀,钱都不要啦』

 

『你想让我当面给你呀?那也成』

 

就怕你不想见我。

 

没等池震发出这句话,界面终于春芽破土般冒出一条白底黑字。

 

『机票能改今晚么』

 

陆离说:『我现在就去接你』

 

池震怔了足有十秒钟,腾出左手揉揉发酸的鼻子,抚一抚湿热的眼眶。

 

『对不起,时间我不能决定。』

 

『是陈先生的朋友安排的。』

 

『诶?明天就是21号!你不会吧,一天都等不了了』

 

池震紧跟着发了个坏笑的表情。

 

陆离说:『我明天去接你   保持联系』

 

『注意安全   见面聊』

 

飞机在桦城着陆的那天,十一月的日光竟是热得发烫,池震被久违的潮湿蒸腾的空气团团裹住,难以呼吸。机场人迹稀稀落落。那个人影站在接机口,微微张望的样子,同记忆中的人完全重合,直直撞进池震心坎,就像撞翻一艘自负坚不可摧的船舰,全副武装硬撑在那里,全无用处。

 

相距百步时,陆离的目光锁定住他;相距三十步时,陆离双手拂面,将所有表情埋进手掌。

 

直到池震走到他面前,他才重新放下手臂,保持站立,让来人将他看得更清楚。可通红的双眼和微笑样的紧抿的嘴唇,却在隐藏更多。

 

池震张开双臂:“陆大局长!好久不见!”

 

陆离弯着嘴角将他手臂拍下,接过行李推车,转身和他并肩向外走。池震扭头去看他的侧脸,他又不着痕迹地用张望堪堪避开。静默地一直向前走,宽阔的机场迎面吹来暖暖的穿堂风。

 

池震的行李装满了三个半人高的旅行箱,塞得汽车后备箱毫无富余。陆离站在车屁股前发了半天愣,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一支烟,又摸出打火机点烟,深吸一口,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:

 

“一年。东西这么多。”

 

池震眨巴眼睛:“我穿的用的就这一箱;上面这箱是我这一年在世界各地攒的纪念品;里面那箱是给我妈、你妈还有鸡蛋仔他们带的礼物……陆离你……”

 

池震闻着烟味难受,但看着陆离沉闷的脸色便把话吞了回去。陆离被他一叫,回过神来,说:“走啊。”池震点头,两个人就一左一右坐上车。

 

陆离把烧到一半的烟按灭在方向盘旁边的烟缸里,池震默默看着烟缸,数出七个烟蒂。等车开出机场,池震才想起来问:“咱去哪儿啊?”

 

陆离轻声说:“我们一个星期前收到兰雅检察院放出的消息,说你没死而且快回来了。”

 

池震笑说:“我还以为我给你个惊吓呢,原来你早就知道啊。”

 

“……不早。老高他们要给你接风。”

 

池震手肘支在车窗边沿,说:“今天先不聚了。我想先去看看我妈。”

 

陆离只迟疑了一秒,说声“好”,给鸡蛋仔拨去电话,驾车向郊区养老院的方向驶去。

 

 

二   空手而来

 

池震的“死而复生”是在兰雅最高检察院的安排下进行的。

 

检察院里有个李先生,年轻时在桦城警局和张局做过十来年搭档,还和陈先生有些私交。自从得知张局被害,他就一直派人暗中调查。

 

池震枪杀董令其后,李先生的人第一时间把池震从倒霉的末班地铁上救下来,先转移到澳洲住了两个月的院,而后送他一个假身份去周游世界,躲着董令其上面的人的追查。

 

上个月,董令其的上线被拉下马,李先生荣升副院长,董那一派的案子要悉数翻审。李副院这时候把池震唤回来,既是要给他正名,也是要他出庭作证。

 

池震为了洗刷自己的欺君之罪,给陆离讲这些弯弯绕绕讲得事无巨细,口干舌燥。陆离慢吞吞地嚼一口池震亲制的三明治,又“咕嘟嘟”喝一口牛奶,慢条斯理地说:“你说的这些我大体都知道。你回来前一个星期,李院长跟我联系了。”

 

“不早说……”池震讪讪地端起牛奶和陆离的奶杯碰一下“后天开庭,吴文萱也要出庭。她可以证明我是正当防卫。”

 

陆离鼓鼓的腮帮顿了顿,喉头慢慢下咽,“是她身上的伤可以证明。还有我的。我也得出庭。”陆离坐直身子,盯着池震看。“我后天开车接你,咱们一起去。你不用怕……”

 

怕字出口,陆离自觉失言,便改口说:“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

“我不怕。我也不担心。”池震迎着陆离的目光,柔声说。

 

池震深觉陆离变了很多,最明显的,就是和他说话变得小心翼翼的。从前陆离话也不多,但很直爽,连怀疑他是董令其内鬼这种事都是劈头盖脸砸过来问的。

 

如今陆离不知跟谁学的,说话吞吞吐吐,话只说一半,有时是大段大段的沉默和疲惫的微笑来补白。让人辨不清他的情绪,只让人觉得他很忧虑,总是莫名紧张。陌生的陆离令池震不知所措。

 

池震作殷勤状:“开庭的事我不担心。我现在就想着回警局上班的事……”

 

“别想了。”陆离这次没有丝毫犹疑,“不可能。”

 

“为什么?等到撤销了死亡证明,解除了通缉令,我的身份还是警务人员,你凭什……”

 

“我今年年初把你勾了。你现在是无业游民。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“等案子结了,去谋个别的差事。我也帮你留意。”

 

“陆离你给我个理由。”

 

“……我不想在警局看见你,很烦。”

 

“我招你惹你了?!我怎么得罪你了?!你四年前就让我失业一次现在又来一次!律师不让我当警察也不让我当!你想干嘛!!”

 

“你就是得罪我了,我就是烦你。”陆离梗着脖子,伸出手来掰指头,“出去一年,周游世界。你妈,我妈,一诺,陈先生,李副院,鸡蛋仔,老高,温妙玲,老石,老石外孙。池震你这两天送礼送得手都抽筋了吧。每天我边陪你跑边想,你天天对着我嬉皮笑脸,你怎么好意思?”

 

“陆离啊陆离,才上任半年,就被腐蚀成这个样子!俗不可耐令人发指!”

 

陆离掏出手机,翻出池震20号那天的聊天记录扔给他:“是我俗,还是你不长心?你自己看,你一上来跟个机关枪似的,这里有一句是问我的吗?”

 

池震无辜地刷着手机屏,指着靠前的一条狡辩:“这个!这不是在关心你?一上来就问了嘛,‘最近怎么样?忙不忙?案子多不多?听说你升官……’”

 

“你关心的是‘陆副局长’。不是陆离。”

 

陆离声音转涩,埋头吃饭一声不吭。

 

池震自知理亏,乖乖把手机锁屏,放在餐桌上挪移过去:“我那不是看,你那半年给我发的那些消息,都是一诺怎么样了,阿姨怎么样了,鸡蛋仔怎么样了嘛。你从来都不说你自己的事……我是想你所想,领导的好狗腿子都是这样的啊……那你跟我说说,你这一年……”

 

陆离夺过手机塞进衣服口袋里:“我挺好的。”

 

陆离闷闷的,像受伤的刺猬蜷缩起来,脊背的尖刺残缺不齐,露出的伤口令人揪心。池震笑着说:“我给你带了东西的。我来还你钱。”

 

“钱9月份就还完了。”

 

“嗯?”

 

陆离面容紧绷,动手慢慢地将桌面的盘子杯子都拾到洗碗池。新的出租房,水管长年不用,放出来的水散出生硬的铁锈气味。陆离烦躁地关上龙头,坐回原处,用质询的目光看向池震。

 

“你妈妈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‘保险金’。她省吃俭用一定要用这笔钱中的三分之一来还我,我不收她就不吃饭。我还不能不去。怎么办?”

 

“……你就收着吧,让我妈心里也好过……”

 

“我偷着记下保险公司的名字去查。没有任何问题……”陆离说到这里,深深呼吸,想要把某种情绪压下去,“是李副院帮你做的。”

 

池震说:“我只求他帮这一个忙……我不能让我妈担惊受怕,得让她知道她儿子活得好好的。打电话发消息都容易暴露……每个月钱的尾数和打款日期不固定,都是一些只有我和我妈知道的数字,比如我爸生日,老房子门牌号什么的……就是报个平安。”

 

陆离低下头,说:“嗯。所以,她一直都知道你活着。现在想想,才知道她每次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……”陆离双手在桌上攥成拳,指尖发抖,“如果我再狠心一点,多对她提起你,我多问几次,可能我早就知道了……”

 

“陆离……”陆离的脸色转瞬苍白成纸,池震吓坏了,握住他的拳头,简直像握一块冰,“都是我不好。你心里不舒服,你都跟我说出来。打我骂我都行。陆离……”

 

陆离闭上双眼,强咬着牙,如同在克服一场梦魇。许久才重新睁开泛红的眼睛,有意识地动了动被池震囚住的指尖,叹出一口气,轻描淡写地说:“池震。”

 

“诶。”

 

“回来就好。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“过去一年的事,咱俩以后谁都不许提了。”

 

“……好。”

 

陆离在用自己最不擅长的自欺欺人,吃力地粉饰太平。一年前面对吴文萱杀人案是这样。一年后面对他自己的病入膏肓又是这样。

 

可这一次,池震没脸问出那句“你怎么了”。

 

 

三   人不如旧

 

池震租的是之前索菲住的那片小区中的一间,房间和从前的相比小得让人窒息。陆离一来,池震就纠集起五官怨天怨地,慨叹当年。临了再顺顺当当地补一句:“陆局你快让我回去重操旧业,我一定分分钟给你再创辉煌!就算创不了辉煌,我也能给自己创个收啊,我都快穷死了!”

 

陆离捏着烟,权当没听见,说“走吧”,两人一先一后上车。池震这次数烟缸里的烟蒂,加上还冒烟的,四个。低头瞥一眼表,上午八点二十。

 

“你也太能抽了吧?”池震皱着眉,“烟厂有你家亲戚?”

 

陆离听了按下四面车窗,觑着池震的面色:“你这几天好像总咳嗽,是不是被我熏的?”

 

“没有没有……”

 

“抱歉。”

 

“……你这么抽,一诺受得了吗?”

 

“我在家不抽。我身上烟味很重吗?”

 

“很重啊。车里也是。都像用尼古丁腌过几个月一样。”

 

“……没人告诉我。”

 

“你不能仗着身体好,就这么不爱惜。孩子是自己的,那命也是自己的啊。你只知道疼孩子,就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……”

 

陆离不耐地说:“好啦好啦。我戒。”

 

这天是桦城政法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,一天内数案并审,怕是要写进明年各高校思政考试卷。

 

池震是被告,要被单独安置。他在拐角处回头,望见穿着灰蓝囚服的吴文萱和陆离打了个照面,两人站住说着什么。陆离低着头,脖颈弯成一个柔情的弧度。

 

池震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吴文萱自首那天,陆离躲在审讯室默默流的那些眼泪。陆离哭了多久,他就在监控室看了多久。陆离起身离开后,池震继续坐在那儿,把录像中的那场哭泣剪出来,自虐似的从头至尾看了好多遍。

 

池震此时回想起这些,仿佛还能触碰到凌晨两点半的监控室冰冷刺骨的室温。

 

第一次开庭审理判池震无罪。中午休息。下午再审董党贪污案。吴文萱要回去了,陆离托郑世杰把一诺带来和妈妈见一面,母女俩坐在花台沿子上亲亲抱抱,一团甜蜜温馨。

 

陆离拍拍一诺的头,转身朝池震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。

 

“你怎么样?”

 

“什么我怎么样?我很好!现在一身轻松了。”

 

“我看你在庭上一直低着头,咬嘴,我以为你紧张。”

 

“怎么可能!律师出庭紧张?!你在骂我!”池震朝吴文萱和孩子的方向瞥了一眼,继续装若无其事。

 

“那你现在回去吗?”陆离问。

 

“我不走。我陪你。”池震说。

 

陆离说好,叫来鸡蛋仔,说:“你拉上文萱、一诺还有那两个狱警,一起去吃点东西。”

 

鸡蛋仔瞪圆眼睛问:“师哥你呢?”

 

“一车坐不下。我和池震开我这辆走前面。”

 

鸡蛋仔还在原地思考有没有什么让陆离不用“抛妻弃子”的搭配方式,陆离已经拍拍池震肩膀,开车门坐上驾驶位。池震一扭身挤进副驾驶。

 

桦城的生活好像在一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一天为池震按下了暂停键,又在一年后回归的这一刻按下继续。平直的街道,灰色系的城区,默然的行道树,碍眼的烂尾楼,碧青的天色,悉数如旧。母亲,熟人,老朋友,也都好似昨天才道别,今日又相聚。

 

除了陆离。

 

陆离整个人瘦削许多,脸色泛出病态的青白,目光中很难找回曾经的锋利,反而时常游离放空。有时说说话,会发现他正怔怔地望着你,心不在焉,神游太虚。精力也不如从前充沛,每当夜幕四合,他的神情就变得恹恹的,掩饰不住的疲惫。烟瘾犯时手指发抖。凭你问他什么,他只说没事。

 

池震面对吴文萱,在心中极隐秘地嫉恨时就会想,就算陆离爱你爱得死心塌地又怎样?你在监狱里偷生,根本没法好好照顾陆离。

 

晚上给池妈妈去一个电话说明情况。陆离开车陪他去赴老高张罗的接风酒。难得近来无事,警局同事们能聚得这么齐,个个欢天喜地,把酒杯碰得当当响。

 

每个人都跑来围着池震敬酒。轮到老石,老石醉得话已有些说不利索,拉着池震的手问:“你那时候,伤到哪儿了?是肝啊,肾啊,还是胃啊?”

 

池震放下酒杯,像给家长看奖状的孩子,手指按着受伤的位置给老石看。老石顺势一看,诊断道:“那是肠道。你命大啊!小池你命真大!肠子受伤了,没被带出来。要是肠子带出来了你可就完咯!”

 

池震自豪地说:“可不是嘛!”

 

“老石!”坐在一旁的陆离急吼吼地喊一嗓子,把一桌人吓得全寂静下来。

 

老石向后闪:“我失言了小陆。那什么,小池你还能喝吗?”

 

池震笑着举杯站起来:“没问题,这是咱陆局亲自帮我调的红茶西柚汁,我以茶代酒,多少杯都不成问题!”

 

大家重新哈哈笑起来,说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,陪他干了一杯。老石被温妙玲他们拖走。池震坐下,凑到陆离跟前,看着他的眼睛,悄悄和他咬耳朵:“我五脏六腑都没伤着,伤的是肉。”

 

见陆离还是垂着眼睫,又抓着他的手逗他:“不信你摸摸看。真的。”

 

“喝茶也能醉。”陆离朝他软软的肚子戳指头,“伤的是肉还要住院住两个多月。”

 

温妙玲举杯来问:“池震,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啊?”

 

池震举杯迎上去,听了这句又把杯搁下:“我一直在等领导批示啊!”转头向陆离哭起来,“陆局,我这年假放一年了!再放下去就饿死了!我好歹还是你救命恩人呢,你怎么忍心?”

 

陆离嘴角弯弯的,一口喝尽杯中酒:“下周一回来办入职。”

 

众人“吼”一声欢呼雀跃。鸡蛋仔酒后失态,奔过来趴在陆离背上,把陆离的肩膀拍得砰砰响,小声说:“师哥,你现在特别开心,对不对?现在我震哥回来了,你以后可别再犯傻了,知不知道?”

 

陆离嚷着“滚滚滚”,一只手死命将他推到一边让人拖走。池震带着一脸问号凑过来:“鸡蛋仔刚才说什么?我一句没听清。”

 

“没什么呀。”

 

“我听见他叫我名了。”

 

陆离被酒激得满脸通红,捏捏池震被他握出汗的手,对着他纯良的大眼睛,认真地说:“鸡蛋仔说,他现在是队长了,你再进来,必须叫他郑哥。”

 

“我靠!他想得美!从明天起给他穿小鞋!”

 

“好!”

 

陆离一点头,满头顺毛跟着一颠。池震知陆离醉了,仗着胆子上手,在他颊边停留一瞬,最终落在他头顶把他的发型全揉乱。陆离笑笑,拽过一直交握的手凑到嘴上“吭哧”就是一口,连皮带肉。小血迹红艳艳地残留在陆离嘴唇上。

 

真可爱。就是有点疼。

 

 

 

四    不曾辜负

 

陆离办公室的窗台上摆了一盆君子兰,池震入职那天,它刚好绽开一朵暖红色的花,欣欣然映着窗外响晴的天色。

 

分开不到十分钟的新警员换了一张面孔,抱着一沓文件站在门口,怒冲冲地把门敲得山响。陆离说:“关上门。一分钟说完,不然算你玩忽职守,直接开除。”

 

池震照做,压着火把文件扔进陆离怀里,坐到办公桌上。

 

陆离坐在椅子里认真翻看文件,全是池震的入职资料,上面有各种各样的池震,三年前的,七年前的,一寸的,两寸的。明明表情正派严肃,陆离却感觉他们在朝他做鬼脸,逗他开心。

 

“说。”

 

“陆局,请问为什么我的职务是档案室文员?”

 

陆离把那些文件抱在怀里:“法学本科生,未受过任何刑警特警专训,一律从文员做起。”

 

陆离言之凿凿,仰着头,睁着一双琉璃似的眼睛,像个没毕业的傻学生。池震低头,心火消了一半。

 

“没受过训练干得那么好,说明我天才啊!我这么优秀的骨干警员,丢在档案室多可惜……”

 

“优什么秀啊。辱骂受害人家属,跟罪犯飙车,一激动直接枪毙嫌疑人。不合适。”

 

“我给郑队长做搭档,让他监督我。再说,还上哪儿找董令其那么穷凶极恶的罪犯?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。”

 

“我们警局,搭档这种东西不搞继承制。”

 

一句话把池震逗得破了功。陆离也笑得眉眼弯弯,垫着文件手臂压在他膝上:“文员挺好的。帮我翻翻这一年的卷宗,查查有没有冤假错案。”

 

池震唉声叹气:“档案室一群小姑娘,成天嗡嗡嗡嗡,一想就烦。”

 

“‘嗡嗡嗡嗡’,小蜜蜂。回来这么久,没听你说索菲怎么样了?”

 

陆离的手指又要蜷起来,池震连忙握住一一捋平。

 

“你怎么知道她叫索菲?”

 

“……你这个朋友需要保密吗?”

 

“不需要。她叫索菲,就是我之前跟你提的小蜜蜂,小蜜蜂上个月刚订婚,我就是去澳门参加她的订婚宴,又坐飞机飞回来的。”

 

陆离的笑不见了:“她也知道你活着。”

 

“她半年前知道的。”

 

陆离又用深呼吸来平复情绪,轻轻地说:“你被她踹了。要不你去信息组找温妙玲吧。你不是一直想追她吗?她这一年挺想你的。你再努努力,说不定能成。”

 

池震大声哀嚎:“陆大局长!我生存都要成问题了,您还有闲心在这儿说媒!”

 

“小点声。”陆离换了个舒服的坐姿,“档案室,信息组,二选一。”

 

池震脖子一扭:“我宁死不屈行不行?”

 

“不会让你饿死的。我妈邀请你今晚去我家吃白食。”

 

“这不是长久之计啊陆局……”

 

“少废话。去不去?”

 

“肯定去啊。我都想死阿姨做的菜了……”池震边说边往外走。

 

“那档案室和信息组你到底去哪个?”陆离起身问他。

 

“哪个都不去。我去给一诺买礼物。”

 

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陆离抄起外套追上池震,和他肩并肩走出警局。

 

池震来桦城前,在索菲的订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。索菲搂着他的脖子扳着他的脑袋问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。池震撇撇嘴,说备胎结婚了,新郎不是我。

 

“人至贱则无敌,池震你真是修炼到家了。”小蜜蜂抬手给他一个巴掌,一屁股坐到他对面,“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兰雅啦?”

 

“因为下个月就要开庭了啊。”

 

“那半年前就可以回去为什么不回去呢?”

 

“因为还没有玩够啊。”

 

“为什么不告诉陆警官你没死呢?”

 

“因为我还有事情没想清楚。”

 

“为什么不告诉陆警官说你后天回去呢?”

 

“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……”池震的话听着像一声叹息,“我是先道歉,还是先安慰他,还是先看着他和吴文萱破镜重圆在旁边鼓鼓掌……”

 

“你怎么知道他破镜重圆呢?你看到了吗?”索菲用声高盖住他来反驳。

 

池震借着酒劲激动起来:“陆离……陆离可以为了吴文萱杀人你知道吗?……那天实在发生太多事了……我不确定我再见到陆离我会不会失控……陆离他真的很不容易。现在董令其死了,吴文萱那么爱他,他好不容易过上踏实日子,我不能去打扰他你知道吗?在他心里我是最好的,唯一的朋友,那就让那个池震留在那个地方,不要动,不要被破坏了,不是很好吗……”

 

“你怎么这么啰嗦!”小蜜蜂急得跺脚,“我问你,如果是陆离被人捅死了你会怎么样?”

 

池震瞪起眼睛来:“我陪他!”

 

“那如果陆离假死一年不告诉你你怎么样?!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小蜜蜂抢下池震的酒壶逼他认真听她说话:“你自己都说了,你是他最好的、唯一的朋友!他会不想你吗?你死了他会不难过吗?他等你一句‘我回来了’已经等一年了!你这个骗子欠他一个交代!做朋友,就做朋友怎么了?就做朋友你也可以看到他啊,你也可以照顾他啊!这个朋友你池震当不起吗?!”

 

池震就是记住了这番话,心一横,给陆离发来了确认存活的消息。而今看着这个无论他去哪里,都要找各种理由跟着去的专职司机陆离,池震忍不住翘起了嘴角。小蜜蜂真好,救他一命。

 

埋头在货架上挑酱油的陆离一转身就看到这张嬉皮笑脸:“笑什么?”

 

“啊……”池震揉揉鼻子,“我想索菲了。”

 

陆离眼中的光亮暗下去许多,皱起眉头:“人家都要结婚啦!”

 

“好啦好啦。我再也不想索菲了,想陆离好不好?”

 

“滚。”

 

陆离家中的陈设一年里没有任何变化。陆妈妈还是那么慈爱,陆一诺还是那么乖巧。一顿饭吃得祥和、温馨又不管饱,只因为陆离说你少吃点,一会儿还有别的。

 

陆离说的是啤酒,一罐一罐砌墙似的立在落地窗前。半夜十一点半,陆妈妈已经抱着孩子在卧室睡熟了。陆离开了一罐给池震,又开了一罐给自己。池震也不客气,咂咂嘴抿了一口,感觉度数还算低的。

 

“那时候,咱俩总在天台上聊天。”陆离挨着池震和他肩并肩背靠着床,坐在地上,“早就想能这样和你喝一杯了。”

 

池震说:“就好像昨天的事。”

 

陆离说:“像上辈子的事。”

 

“陆离,跟我说说你,好吗?”

 

“我挺好的啊。”陆离干了一个易拉罐,池震又开一个递给他,“真的。每天和一诺在一起,孩子上二年级了,学的一些数学题她不太懂,就给她讲一讲。我妈那时候容易心悸,每天看看她的药有没有揣好。还有你妈妈,我每个月去看她两次。还有文萱和我爸爸,每个月去看他们,带着一诺,送些吃的用的。我升职了,再帮鸡蛋仔办升职手续……一年就这么过去了。”

 

“你呢?”陆离忽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,看着池震的眼睛,“李先生说你半年前就可以回来了。为什么骗我?”

 

“既然是骗你,肯定不能这么轻易就告诉你原因啊。你去猜吧。”

 

池震伸手去碰陆离的杯,自罚一杯。陆离不吃这套,仍定定地看着他。

 

“你不在乎。”

 

“嗯?”池震也看向他。

 

“你不在乎我想你啊。”

 

四目相对,即使床头灯坏了光很虚弱,仍将池震逼迫得败下阵来。他低头把玩易拉罐上杂乱夸张的图案。

 

“你过得挺好的,总想我干嘛啊。你就每逢清明节时候,坐在这儿,敬我一杯酒,就像这样,说你这一年过得还不错,就够了。我这么个人,再多就不值当了。”

 

“值不值当不是你说了算的。”陆离又干了一罐,起身去开第三罐,“想好了吗?档案室和信息组,到底去哪个。”

 

“我还是想归队,还坐我之前的位置。”

 

“不行。”陆离捏住易拉罐不撒手,“除非你不出警。”

 

池震似早料到他会这样说:“那个混混不是早被你们抓起来了吗?我再没得罪过什么人了。”

 

“那我也不放心。”陆离坚持的样子在柔软灯光下显得色厉内荏。

 

“所以你每天都在早八准时出现,一直陪我到晚上十点把我送回家,还要坐在车里,看我熄灯了才走。”

 

“对。我不放心。”陆离坦言,“我就是怕了。我认。”

 

“池震。我不敢辜负别人。人是会走会离开的,所有的相聚都很短暂,结束时让人猝不及防。后悔药吃不起。所以当年就算我看出来吴文萱有问题,我还是爱了,还是结了婚……”陆离哽咽的声音令人难过到窒息,“一切都会变,我除了今天我什么都没有。与其说珍惜,不如说不要相欠……”

 

“可我却辜负了你。我不敢再有第二次。”

 

“陆离你没有!”

 

“我不敢再有第二次了!”

 

“你辜负我什么了?你没有!我赶过去阻止你,我杀董令其都是我自己的选择!是我的良心做的决定!”

 

“我不要你的良心我要你活着!”

 

过往的一年对池震来说好像一场噩梦。他在梦里浮浮沉沉不能停靠,终于醒来,见到陆离向他招手,他就回来了。可这一年对陆离来说远不是那样轻松的。这一年的时光像斧钺一样在他身上划下伤痕。他自认为掩盖得很好,却在每一次对峙中暴露无遗。

 

如果再坦诚一些,会不会是对他而言更好的选择?

 

用深呼吸保持冷静很有效用,可泄气时,却发现难以再支撑任何伪装。池震努力将泪都禁在眼眶里:“好吧,陆离。不是良心。”

 

陆离靠近一些,好像真的对答案很好奇似的:“那是什么?”

 

“就是,你怕你辜负我的那个。”池震手指轻轻抚摸陆离的侧脸,抹去他溢出的眼泪。

 

“我以前做过很多生意,可我好像从没挣到过什么。我这辈子只有两件事是赚的。一件是进了警局做了警察,另一件就是认识你。”

“我像你一样,一直保持清醒,告诫自己,没有什么是我能完全拥有的。所以我不是一个贪心到逾矩的人。所以你真的没有辜负我,陆离。你还允许我站在你身边,像这样跟你喝酒,说话,对我来说,已经足够多了。”

 

陆离倾身上来,低语中有浓重的鼻音:“不够。”

 

“不够的……”

 

池震彻底沉醉前,最后的记忆是陆离眼中的泪与星河。

 

从唇齿相依的那一刻起,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
 

 

 

五    别来有恙

 

凌晨三点,两个大男人蜷在卫生间里偷偷地洗床单。

 

池震蹲在地上,搓不敢大声搓,手指慎之又慎好像绣花。陆离在一旁递肥皂也小心翼翼。

 

池震突发奇想:“你说,如果这时候阿姨,或者一诺起夜看到了,可怎么办?”

 

陆离一本正经地想了想:“我妈妈好像没有起夜的习惯。一诺睡觉前喝了好多柚子汁,倒有可能。不过没关系,我跟她说池叔叔尿床了她肯定信。”

 

“我去你的。”

 

两个人傻嘿嘿地笑起来。草草地又过了两遍水,再悄悄运回卧室,搭在衣柜门上。本想用吹风机烘干,可声音太响,吓得两个人魂飞魄散。只好退而求其次,选择手动甩干。一直折腾到五点,天空泛出鱼肚白,陆离累得坐着睡着了。池震帮他摆好枕头,扶着他躺好,低下身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。

 

陆离再醒来时已经九点二十。卧室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得一干二净,就像昨晚一切都是梦一样。陆离面上怔愣,心里凉了一半。摸到手机就下意识拿来点开看看。最上面是池震的语音消息。

 

“今天早上有人报案,我和鸡蛋仔一起来出警了。那个,你睡醒了就吃个早饭,再补一觉。不用担心。等我回去给您汇报工作。”

 

陆离翻开通话记录,果然有一条鸡蛋仔的已接来电。他舒一口气躺回床上,环顾四周,想自己昏昏沉沉,不知梦里梦外,自嘲地笑了笑。本想发个消息催池震回来,又想到自己成天神经兮兮疑神疑鬼,实在不可爱。就清清嗓子,只回了一个“那你早点回来”。伸手在抽屉里翻烟,又收到一条语音消息。

 

“啊,对了。你抽屉里的烟都被我换成牛奶糖了。还说不在家抽呢,你可真能骗。”

 

陆离沉默良久,发了一个从温妙玲那里档下来的,皮卡丘被狂甩巴掌的表情。

 

听见池震噗嗤一声笑出来,鸡蛋仔下意识打了个激灵,从尸体旁边站起身:“震哥咱工作期间,别玩手机了行吗?你在这儿乐不可支的,也不嫌瘆得慌。”

 

池震揉揉鼻子:“死了两天,初步鉴定安眠药过量。没有打斗痕迹,没有外伤,旁边一个空药瓶,还有一封遗书。这就是自杀吧?”

 

鸡蛋仔说:“遗书的笔迹看着是他本人的。他邻居都说这两天没听见这屋里来过一个人。应该就是了。”

 

池震问:“遗书呢?写的什么?”

 

鸡蛋仔挣扎地说:“让老高带回去了。我看那该叫情书。总结起来就俩字,丧偶。”

 

“他就没个家里人吗?”

 

之后走访那几户邻居,通知了家属,了解到的情况总而言之就是离异家庭,穷学生,家里人都在外地。去年老婆出差飞机失事。他心里一直过不去,干脆也跟着去了。

 

等信息组核实了信息,老石那边再验过,就可以确定公开结果了。池震和鸡蛋仔中午找了家快餐店随便点了份套餐,结果都没胃口,干喝饮料。

 

“但凡他家里还有个人,也不会这样。”鸡蛋仔叹气。

 

“一整瓶安眠药,有人也没用吧。”池震怀疑。

 

“现在医疗水平可以的。给你洗胃,再住院观察一个星期就没事了。”

 

“你试过?”

 

“我试过什么。我沾枕头就睡哪用得上安眠药。”

 

池震的心脏一时揪紧:“……陆离?”

 

“……”鸡蛋仔啃了两口鸡排,咬上一块骨头茬,吐了出来,“半年前吧大概。我师哥可能真是睡不着,难受。有一回吃那玩意就吃过量了。亏他妈妈给我打电话及时。老太太到医院就晕过去了,醒来也一直哭,说他天天年年吃药,怎么就会过量呢……”

 

池震回警局后一直很沉默,不和人打招呼,坐旧的位置上发呆。下班前,法医给出尸检结果就是安眠药中毒,信息组核实了信息,笔迹也确定是死者亲写。

 

池震从椅子上站起来冲进副局长办公室。他早上偷了陆离的钥匙开他的车出来。钥匙串上有一个最小的,开的是办公桌第一层抽屉的锁。这层抽屉里扣着一个警局印章,印章下面压着一份死亡证明,上面印着池震的照片和名字。从最里面,池震摸出一个被子弹打烂的黑色小酒壶。

 

鸡蛋仔说,写完结案报告就下班。

 

池震刚进陆离家门就打了个喷嚏,陆离看他脸色发红,一摸他额头,感觉不妙,翻箱倒柜找出一个体温计塞进他嘴里,一测,38.2。池震坚持不用去医院。陆妈妈和一诺都围上来,陆离一面说你们俩小心一点不要传染,一面把池震拖进卧室。陆妈妈给池震煮了些清粥小菜,说幸好你来这里了,不然一个人待在出租房多难过呀。陆一诺想给买玩具的叔叔剥一颗糖,被陆离哄了半天才委托了礼物跑出了隔离区。

 

“昨天晚上受凉了。阿嚏!出院之后,免疫力比不上以前,感冒也算家常便饭了。”池震无奈,“索菲刚才还给我发消息,说她快到桦城机场了,让我去接。”

 

陆离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睛满脸惊诧:“她逃婚啦?来找你?”

 

“什么呀?人家蜜月啊大哥!你这么介意,要不要我把她拉黑啊?”池震被气得笑出声,“你这也算是赞美,我是个值得人家逃婚的男人。”

 

“她心里有你,她做什么都觉得值。”

 

池震一时说不出话,鼻尖发酸,眼眶湿润。陆离以为他病得难受,赶快穿上外套下楼去买药。一直烧到半夜,陆离摸摸他额头感觉才退了一点,伸手去摸桌上的体温计,被池震执拗地截住手腕按在怀里。池震的眼神在夜里像远方的月光似的,宁静而笃定,打在陆离身上,誓要照出个所以然的模样。陆离心里像燃着一堆炭火,一半浇灭了,另一半却添了一把柴。

 

“你刚好一点,又闹什么。”

 

池震哑着嗓子说:“陆离,我觉得我们太快了。有些事我还没有弄清楚,我还想再问问你。”

 

陆离抽出手,打开床头灯,仰望着天花板上平行线状的纹路:“你想问什么。”

 

“你父亲绝不肯承认杀害我姐姐。我后来认真想过,也许我姐姐真的不是第六个,而是另一个。”

 

“有道理。等我重新给你安排入职,咱们一起查当年的案子。”

 

“你和吴文萱这么多年,为什么这一年没有在一起呢?”

 

“你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思呢。”

 

“我就是太好奇了。好奇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。明明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去做,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回头。你为什么还是孤零零地走了这么远……”

 

陆离攥紧了池震炽热的手,眼角有凉凉的泪轻轻滑向枕头。

 

“一年好快。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过去了。”

 

“我一年只想了一件事。”

 

“就是去陪你。”

 

一年的时光在陆离的一声叹息中走远了。

 

“陆离,”池震吻着陆离的手背,“我们在一起吧。”

 

“好。”陆离在融融的灯光下微笑,“先起来量个体温。”

————fin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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